时间:2021-12-15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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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是团圆的节日,是一家团聚、赏月抒怀的日子。只是城市里,匆匆的人流和陌生的面孔,让节日的味道变淡了。

无论多忙,无论身在何处,中秋之际,都应该停下脚步,举头望向明月,欣赏一下中秋的美景和名家笔下的美文。

月迹文/贾平凹

我们这些孩子,什么都觉得新鲜,常常又什么都觉得不满足;中秋的夜里,我们在院子里盼着月亮,好久却不见出来,便坐回中堂里,放了竹窗帘儿闷着,缠奶奶说故事。奶奶是会说故事的;说了一个,还要再说一个……

奶奶突然说:“月亮进来了!”

我们看时,那竹窗帘儿里,果然有了月亮,款款地,悄没声儿地溜进来,出现在窗前的穿衣镜上了:原来月亮是长了腿的,爬着那竹帘格儿,先是一个白道儿,再是半圆,渐渐地爬得高了,穿衣镜上的圆便满盈了。我们都高兴起来,又都屏气儿不出,生怕那是个尘影儿变的,会一口气吹跑呢。月亮还在竹帘儿上爬,那满圆却慢慢儿又亏了,缺了;末了,便全没了踪迹,只留下一个空镜,一个失望。奶奶说:“它走了,它是多多的;你们快出去寻月吧。”

我们就都跑出门去,它果然就在院子里,但再也不是那么一个满满的圆了,进院了的白光,是玉玉的,银银的,灯光也没有这般儿亮的。院子中央处,是那棵粗粗的桂树,疏疏的枝,疏疏的叶,桂花还没有开,却有了累累的骨朵儿了。我们都走近去,不知道那个满圆儿去哪儿了。却疑心这骨朵儿是繁星儿变的;抬头看着天空,星儿似乎就比平日少了许多。月亮正在头顶,明显大多了,也圆多了,清清晰晰看见里边有了什么东西。

“奶奶,那月上是什么呢?”我问。

“是树,孩子。”奶奶说。

“什么树呢?”

“桂树。”

我们都面面相觑了,倏忽间,哪儿好像有了一种气息,就在我们身后袅袅,到了头发梢儿上,添了一种淡淡的痒痒的感觉;似乎我们已在了月里,那月桂分明就是我们身后的这一棵了。

奶奶瞧着我们,就笑了:

“傻孩子,那里边已经有人了呢。”

“谁?”我们都吃惊了。

“嫦娥。”奶奶说。

“嫦娥是谁?”

“一个女子。”

哦,一个女子。我想。月亮里,地该是银铺的,墙该是玉砌的:那么好个地方,配住的一定是十分漂亮的女子了。

“有三妹漂亮吗?”

“和三妹一样漂亮的。”

三妹就乐了:

“啊啊,月亮是属于我的了!”

三妹是我们中最漂亮的,我们都羡慕起来。看着她的狂样儿,心里却有了一股儿的嫉妒。

我们便争执了起来,每个人都说月亮是属于自己的。奶奶从屋里端了一壶甜酒出来,给我们每人倒了一小杯,说:“孩子们,你们瞧瞧你们的酒杯,你们都有一个月亮哩!”

我们都看着那杯酒,果真里边就浮起一个小小的月亮的满圆。捧着,一动不动的,手刚一动,它便酥酥地颤,使人可怜儿的样子。大家都喝下肚去,月亮就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了。奶奶说:“月亮是每个人的,它并没有走,你们再去找吧。”

我们越发觉得奇了,便在院里找起来。妙极了,它真没有走去,我们很快不在葡萄叶儿上,磁花盆儿上,爷爷的锨刃儿上发现了。我们来了兴趣,竟寻出了院门。

院门外,便是一条小河。河水细细的,却漫着一大片的净沙;全没白日那么的粗糙,灿灿地闪着银光,柔柔和和地像水面了。我们从沙滩上跑过去,弟弟刚站到河的上湾,就大呼小叫了:

“月亮在这儿!”

妹妹几乎同时在下湾喊道:“月亮在这儿!”

我两处去看了,两处的水里都有月亮,沿着河沿跑,而且哪一处的水里都有月亮了。我们都看起天上,我突然又在弟弟妹妹的眼睛里看见了小小的月亮。我想,我的眼睛里也一定是会有的。噢,月亮竟是这么多的:只要你愿意,它就有了哩。

我们就坐在沙滩上,掬着沙儿,瞧那光辉,我说:

“你们说,月亮是个什么呢?”

“月亮是我所要的。”弟弟说。

“月亮是个好。”妹妹说。

我同意他们的话。正像奶奶说的那样:它是属于我们的,每个人的。我们就又仰起头来看那天上的月亮,月亮白光光的,在天空上。我突然觉得,我们有了月亮,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也是我们的了:那月亮不是我们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吗?大家都觉得满足了,身子也来了困意,就坐在沙滩上,相依相偎地甜甜地睡了一会儿。

当年,父亲送给母亲的那一枝桂花文/于丹

我十来岁的时候,有那么三四年,爸爸在安徽工作,我跟妈妈住在北京。妈妈的名字里有一个“桂”字,生日正好比中秋晚一点。

一年中秋,一位叔叔从合肥坐火车来北京,“哐当哐当”,抱着好多东西来我们家,说都是爸爸送给我们过节的。叔叔一走,娘儿俩就开始一样一样地拆包裹:烧鸡,点心,还有不同口味的月饼……最后,拿出一个高高的,装洋酒的那种纸盒子。

我说:“爸爸给咱俩带酒啊?”伸手一抱,又特别轻。“要不,咱俩猜猜,盒子里装的啥?”娘儿俩就开始摇,只听见里面哗啦哗啦、细细碎碎的声音,像是存着一把沙。

猜不着,打开吧。一看,哇,满满的是一枝桂花!

原来爸爸爬到省委大院的桂树上,给妈妈砍了一枝桂花。我现在还能记得那枝桂花的样子——没有花泥,爸爸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包脱脂棉,饱饱地蘸了水,一层一层裹住,再用保鲜膜缠上,最后用一个大塑料袋包好,稳稳地立在盒子里。

在那个花枝中间,放着一张小卡片,上面是我熟悉的蝇头小楷: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正是杜甫的《月夜》。那天,妈妈捧着卡片,什么话都没有说,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梢有一颗泪珠,忽闪忽闪,很久,“吧嗒”一下掉在卡片上。那个场景,那些细节,任时光过去多久,依然留在我的心里。而父母那日的花与诗,让我从小信任了人性与爱情。

于是你惊觉,古人的每一字每一句,说出的都是千年之后你的此时此刻。“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总会有代代相传的明月,总会有生生不息的有情人,以相同的心境在重复着这些诗情。

节庆的美好就是人心中有牵挂,于此时此刻,名正言顺地放下所有的忙碌,理直气壮地送出你的问候与牵挂。(文/于丹)

北平中秋,人间天堂

文/老舍

中秋前后是北平最美丽的时候。天气正好不冷不热,昼夜的长短也划分得平匀。没有冬季从蒙古吹来的黄风,也没有伏天里挟着冰雹的暴雨。天是那么高,那么蓝,那么亮,好像是含着笑告诉北平的人们:在这些天里,大自然是不会给你们什么威胁与损害的。西山北山的蓝色都加深了一些,每天傍晚还披上各色的霞帔。

在太平年月,街上的高摊与地摊,和果店里,都陈列出只有北平人才能一一叫出名字来的水果。各种各样的葡萄,各种各样的梨,各种各样的苹果,已经叫人够看够闻够吃的了,偏偏又加上那些又好看好闻好吃的北平特有的葫芦形的大枣,清香甜脆的小白梨,像花红那样大的白海棠,还有只供闻香儿的海棠木瓜,与通体有金星的香槟子,再配上为拜月用的,贴着金纸条的枕形西瓜,与黄的红的鸡冠花,可就使人顾不得只去享口福,而是已经辨不清哪一种香味更好闻,哪一种颜色更好看,微微的有些醉意了!

那些水果,无论是在店里或摊子上,又都摆列的那么好看,果皮上的白霜一点也没蹭掉,而都被摆成放着香气的立体的图案画,使人感到那些果贩都是些艺术家,他们会使美的东西更美一些。

况且,他们还会唱呢!他们精心的把摊子摆好,而后用清脆的嗓音唱出有腔调的“果赞”:“唉——一毛钱儿来耶,你就挑一堆我的小白梨儿,皮儿又嫩,水儿又甜,没有一个虫眼儿,我的小嫩白梨儿耶!”歌声在香气中颤动,给苹果葡萄的静丽配上音乐,使人们的脚步放慢,听着看着嗅着北平之秋的美丽。

同时,良乡的肥大的栗子,裹着细沙与糖蜜在路旁唰啦唰啦的炒着,连锅下的柴烟也是香的。“大酒缸”门外,雪白的葱白正拌炒着肥嫩的羊肉;一碗酒,四两肉,有两三毛钱就可以混个醉饱。高粱红的河蟹,用席篓装着,沿街叫卖,而会享受的人们会到正阳楼去用小小的木锤,轻轻敲裂那毛茸茸的蟹脚。

同时,在街上的“香艳的”果摊中间,还有多少个兔儿爷摊子,一层层的摆起粉面彩身,身后插着旗伞的兔儿爷——有大有小,都一样的漂亮工细,有的骑着老虎,有的坐着莲花,有的肩着剃头挑儿,有的背着鲜红的小木柜;这雕塑的小品给千千万万的儿童心中种下美的种子。

同时,以花为粮的丰台开始一挑一挑的往城里运送叶齐苞大的秋菊,而公园中的花匠,与爱美的艺菊家也准备给他们费了半年多的苦心与劳力所养成的奇葩异种开“菊展”。北平的菊种之多,式样之奇,足以甲天下。

同时,像春花一般骄傲与俊美的青年学生,从清华园,从出产莲花白酒的海甸,从东南西北城,到北海去划船;荷花久已残败,可是荷叶还给小船上的男女身上染上一些清香。

同时,那文化过熟的北平人,从一入八月就准备给亲友们送节礼了。街上的铺店用各式的酒瓶,各种馅子的月饼,把自己打扮得像鲜艳的新娘子;就是那不卖礼品的铺户也要凑个热闹,挂起秋节大减价的绸条,迎接北平之秋。

北平之秋就是人间的天堂,也许比天堂更繁荣一点呢!

——节选自老舍《四世同堂》

中秋的月亮文/周作人

敦礼臣著《燕京岁时记》云:“京师之曰八月节者,即中秋也。每届中秋,府第朱门皆以月饼果品相馈赠,至十五月圆时,陈瓜果于庭以供月,并祝以毛豆鸡冠花。是时也,皓魄当空,彩云初散,传杯洗盏,儿女喧哗,真所谓佳节也。惟供月时,男子多不叩拜,故京师谚曰,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此记作于四十年前,至今风俗似无甚变更,虽民生凋敝,百物较二年前超过五倍,但中秋吃月饼恐怕还不肯放弃,至于赏月则未必有此兴趣了罢。本来举杯邀月这只是文人的雅兴,秋高气爽,月色分外光明,更觉得有意思,特别定这日为佳节,若在民间不见得有多大兴味,大抵就是算账要紧,月饼尚在其次。

我回想乡间一般对于月亮的意见,觉得这与文人学者的颇不相同。普通称月曰月亮婆婆,中秋供素月饼水果及老南瓜,又凉水一碗,妇孺拜毕,以指蘸水涂目,祝曰眼目清凉。相信月中有裟婆树,中秋夜有一枝落下人间,此亦似即所谓月华,但不幸如落在人身上,必成奇疾,或头大如斗,必须断开,乃能取出宝物也。

月亮在天文中本是一种怪物,忽圆忽缺,诸多变异,潮水受它的呼唤,古人又相信其与女人生活有关。更奇的是与精神病者也有微妙的关系,拉丁文便称此病曰月光病,仿佛与日射病可以对比似的。这说法现代医家当然是不承认了,但是我还有点相信,不是说其间隔发作的类似,实在觉得月亮有其可怕的一面,患怔忡的人见了会生影响,正是可能的事罢。

好多年前夜间从东城口家来,路上望见在昏黑的天上,挂着一钩深黄的残月,看去很是凄惨,我想我们现代都市人尚且如此感觉,古时原始生活的人当更如何?住在岩窟之下,遇见这种情景,听着豺狼曝叫,夜鸟飞鸣,大约没有什么好的心情,——不,即使并无这些禽兽骚扰,单是那月亮的威吓也就够了,它简直是一个妖怪,别的种种异物喜欢在月夜出现,这也只是风云之会,不过跑龙套罢了。

等到月亮渐渐地圆了起来,它的形相也渐和善了,望前后的三天光景几乎是一位富翁的脸,难怪能够得到许多人的喜悦,可是总是有一股冷气,无论如何还是去不掉的。“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东坡这句词很能写出明月的精神来,向来传说的忠爱之意究竟是否寄托在内,现在不关重要,可以姑且不谈。

总之我于赏月无甚趣味,赏雪赏雨也是一样,因为对于自然还是畏过于爱,自己不敢相信已能克服了自然,所以有些文明人的享乐是于我颇少缘分的。

中秋的意义,在我个人看来,吃月饼之重要殆过于看月亮,而还账又过于吃月饼,然则我诚犹未免为乡人也。

中秋文/余光中

一刀向人间,剖开了月饼一刀向时间,等分了昼夜为什么圆晶晶的中秋月要一刀挥成了残缺?刀锋过处,落我们在两旁中间是南海千年的风浪默默是我的白昼惊短悠悠是苦你的夜长去年是圆月的光辉一床共看婵娟今夕在两岸料我像昼会渐渐地消瘦你像夜会渐渐丰满从此夜长,梦恐怕会更多单枕是梦的起站和终站该你凌波而翩翩东来呢或是我乘风去西南?一轮神光开万户的私镜嫦娥是一切情人的投影且将你的,用海云遮住让我夜深后来翻寻

附记:今年九月十三日,秋分巧与中秋相合。这样的巧合,上次是一九四三年,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浑沌未开,更不知道未来的太太在何方。中秋为家人团圆之夕,秋分为阴阳一割之日,乃兼而有之,真成美丽的矛盾了。

一九八〇年十月十九日记于厦门街。

中秋节

文/萧红

记得青野送来一大瓶酒,董醉倒在地下,剩我自己也没得吃月饼。小屋寂寞的,我读着诗篇,自己过个中秋节。

我想到这里,我不愿再想,望着四面清冷的壁,望着窗外的天。云侧倒在床上,看一本书,一页,两页,许多页,不愿看。那么我听着桌子上的表,看着瓶里不知名的野花,我睡了。

那不是青野吗?带着枫叶进城来,在床沿大家默坐着。枫叶插在瓶里,放在桌上,后来枫叶干了坐在院心。常常有东西落在头上,啊,小圆枣滚在墙根外。枣树的命运渐渐完结着。晨间学校打钟了,正是上学的时候,梗妈穿起棉袄打着嚏喷在扫偎在墙根哭泣的落叶,我也打着嚏喷。梗妈捏了我的衣裳说:“九月时节穿单衣服,怕是害凉。”

董从他房里跑出,叫我多穿件衣服。

我不肯,经过阴凉的街道走进校门。在课室里可望到窗外黄叶的芭蕉。同学们一个跟着一个的向我问:“你真耐冷,还穿单衣。”

“你的脸为什么紫色呢?”

“倒是关外人……”

她们说着,拿女人专有的眼神闪视。

到晚间,嚏喷打得越多,头痛,两天不到校。上了几天课,又是两天不到校。

森森的天气紧逼着我,好象秋风逼着黄叶样,新历一月一日降雪了,我打起寒颤。

开了门望一望雪天,呀!我的衣裳薄得透明了,结了冰般地。跑回床上,床也结了冰般地。我在床上等着董哥,等得太阳偏西,董哥偏不回来。向梗妈借十个大铜板,于是吃烧饼和油条。

青野踏着白雪进城来,坐在椅间,他问:“绿叶怎么不起呢?”

梗妈说:“一天没起,没上学,可是董先生也出去一天了。”

青野穿的学生服,他摇摇头,又看了自己有洞的鞋底,走过来他站在床边又问:“头痛不?”把手放在我头上试热。

说完话他去了,可是太阳快落时,他又回转来。董和我都在猜想。他把两元钱放在梗妈手里,一会就是门外送煤的小车子哗铃的响,又一会小煤炉在地心红着。同时,青野的被子进了当铺,从那夜起,他的被子没有了,盖着褥子睡。

这已往的事,在梦里关不住了。

门响,我知道是三郎回来了,我望了望他,我又回到梦中。可是他在叫我:“起来吧,悄悄,我们到朋友家去吃月饼。”

他的声音使我心酸,我知道今晚连买米的钱都没有,所以起来了,去到朋友家吃月饼。人嚣着,经过菜市,也经过睡在路侧的僵尸,酒醉得晕晕的,走回家来,两人就睡在清凉的夜里。

三年过去了,现在我认识的是新人,可是他也和我一样穷困,使我记起三年前的中秋节来。(文/萧红)

中秋节

文/刘绍棠节选自《运河的桨声》

中秋节夜,月亮从东南天角不声不响地爬上来,一下子把运河滩全照白了。

银杏从屋里一跳,跳出门槛,朝北屋里喊道:“娘!我到外边玩去了,您给等门哪!”

北屋,富贵奶奶跟老伴儿正叽叽喳喳地说话,银杏这一叫,她突然一惊,定了定神,忙应道:“别回来太晚了!”

银杏早已经跑出院外,在月光下,她端详了一下自己身上绿底儿小白点的新褂子,按了按辫子上的桂花,害羞地笑了。

富贵奶奶脸贴着玻璃往外看了看,院里满地是月光,没有了女儿的影子。她吁了一口气,说:“这丫头片子好容易走了,要让她知道,又是一顿吵。”

“我得走了!”富贵老头从炕沿上坐起来。

“一定要埋得深深的!”富贵奶奶神情紧张地嘱咐,“不然秋后拖拉机一犁地,就给翻出来了。”

富贵老头没言语,把屋角落那刻着字的石柱子,装进口袋里,背起就走。

“你站住!”富贵奶奶出溜下炕,追出来,又一再叮咛,“打村后背静小道儿走,别咳嗽,脚步放轻,处处是眼。”

富贵老头也不答话,闷着头出去了。

银杏到了河滩,在一块漫长的柳丛地旁坐下,这是农业社的防风林。背后,运河的波涛响着匀适声调,银杏沉在说不出的兴奋里了。

她们家入社了,是昨天夜里批准的。今天清晨她去饮牲口,春宝告诉了她,她红着脸,长长地吐了口气,就急忙牵着牲口回家去了。

可是她爹的脸色却很阴沉,她想她爹一定是后悔了;这使她非常生气。为什么这么三心二意呢!

她想起写申请书的那晚上,全家都坐在院里,只有小侄儿在嫂子的怀里睡着了。她伏在小桌上,桌上放个小黑油灯,全家推她当记录,爹摆弄着老绿玉石嘴烟袋,声音低哑地说一句停一停,等大家默默地点点头,然后才允许她写在纸上,最后,全家还都按了指印。

一整天,银杏都噘着嘴,想找碴儿顶她爹几句,可是她爹一言不发,钻进那布满蜘蛛网的土棚子里,收拾那该送进社里的家具,整晌都没出来。

等到她爹把那匹灰兔儿马也牵到社里,她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凉爽起来,于是她想起晚上到河滩去等春宝,胸膛里就像流着一股清凉清凉的泉水,坐不安立不安。

一只孤独的夜鸟,在运河上寒栗地叫了两声,把银杏惊醒了,月亮躲进薄云里,河滩上很暗,没一点响动。

她想自己一定是等得很久了,春宝为什么还不来呢?她很急躁,想走,又不敢走,不走,一个人孤孤单单。又等了一会儿,春宝仍然没来,她想,春宝也许开什么会去了,于是她站起身,到渡口告诉管船老张,要是春宝来了,就说银杏等了半天不见人来,走了。

从管船老张那小里出来,她急急地往回走,突然,她看见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像野鸟一样轻巧的人,弯着腰,在月色下行走。

她看出是春宝。

“喂!”她低声叫。

那人直起腰,凝了凝神,走过来。

银杏严厉地质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春宝摆摆手,压低声说:“别出声,看长寿老头。”

“我不看!”银杏生气了。

“看吧,好看着哩!”春宝拉着她,躲进柳丛里。

不远处,长寿老头抡着大镐,吭哟吭哟地创着地,一挺身,把上身的夹祆脱了下来,扔在地上,照手心啐了口唾沫,又换了铁锹,吭吃吭吃地掘起来。

银杏看得眼都定住了,害怕地问春宝:“他干什么呢?”

春宝轻轻地笑了出来,说:“春天他入社的时候,偷偷埋了个石头界碑,眼下要扒出来,明白不明白?”

银杏再看去,长寿老头从地里拔出个白东西,吃力地放在地面上,就坐在一旁吸起烟,火亮一蹿一跳的,却看不见长寿老头的脸。

正在这时,大道上一个蹒跚的影子走来了,银杏眼尖,她拉了一下春宝,低声说:“我爹!”

富贵老头在路旁坐下,用袄袖擦着脸,呼呼地喘气。

“谁?”长寿老头熄灭了烟,惊吓得从地上跳起来。

“你是谁?”富贵老头反问道,那低间的声音里也带着意想不到的吃惊。

“我是长寿。”

长寿老头走上前来,小心地问道:“你干什么来了?”

富贵老头翻着眼皮,也问道:“你干什么来了?”

长寿老头眨巴眨巴眼,看清富贵老头身后的口袋,他笑着说:“给管船老张送节礼去?来,我先打个秋风,尝头口儿。”

富贵老头没了法了,也不拦他,也不看他,长寿老头伸手一摸,硬梆梆,冰凉凉的,是块长石头。

“哈!”长寿老头响亮地笑了,“你这是于什么?是刨出的界石,还是去埋界石碑啊?”

银杏一听,断定她爹是埋界石的,不由得气得眼都瞪圆了,就要闯出去跟她爹吵。春宝一把拉住她,说:“再等等!不许跟你爹顶嘴。”银杏被春宝强制住,胸脯一起一伏,嘴一张一合的。

长寿老头燃起一袋烟,递给富贵老头,“抽袋烟,歇口气,今晚天气真凉爽啊!”

富贵老头低着脑袋,不搭理。

“老家伙!别怕见不得人,跟你说真的吧。”长寿老头狡黠地眨着眼,“我今年春天也埋了,今天趁着夜深人静又把它扒出来。”

富贵老头突然抬起头,盯住长寿老头,问道:“你为什么扒出来?”

长寿老头爽快地说:“这是一块心病啊!社里人一说自私,你就脸红,一说跟社里两股心,你就心跳,真是受洋罪。再说咱们跟拖拉机站订了合同,秋后拖拉机一犁地,真要给弄出来,这张老脸怎么见人?”

“哪……”富贵老头结结巴巴地,“啊……是呀!”

“别埋了,埋了过年还得刨出来。”长寿老头流露出老资格的神气,“我比你早走了一步,就先明白个道理,农业社是铁桶江山!”

“说得对!长寿爷爷。”春宝从柳丛里跳出来。

“谁?”长寿老头一声尖叫,吓得一身冷汗。

春宝顽皮地嘿嘿笑了。

“春宝,好小子。”长寿老头仍然止不住心跳。

富贵老头愣住了,赶忙闷闷地低下头去。

银杏三步两步枪上来,指着她爹,“您怎这么不怕丢脸!”

长寿老头不高兴了,沉下脸,教训银杏:“别骂你爹吧!上年纪的人,就要比你们小孩子想得多。”

“自私,落后,哼……”银杏气得直哆嗦。

春宝笑着说:“银杏,咱们给扛回去吧!”

银杏不动,从眼眶里冒出眼泪来。

春宝劝道:“给扛回去吧,反正是不埋了。”

银杏不情愿地走到她爹身旁,富贵老头虎起睑,吼道:“不用你!

长寿老头也拦住春宝,“你俩玩去吧,我们怎么扛来的,还让我们怎么扛回去。不过有一宗得嘱咐你们俩,不许满处乱说,这不是什么光彩事!”

春宝笑道:“您放心,我们一定保密,您刨了半天也够累的了,还是我们扛吧!”

长寿老头一拍大腿,大笑道:“你也别抢了,我也懒得扛了,干脆扔他娘的大河里!”

说着,他弯腰扛起石界碑,大步流星地走向河边。富贵老头正拿不定主意,冷不防银杏从后面一下子夺了过去,奔向河边去了。

运河里,响亮地扑通一声,这界碑就随着浪声沉人河底去,银杏高声笑了。(文/刘绍棠节选自《运河的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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